說起福建的山和水,有句民諺:八山一水一分田。
的確,福建多山,群峰聳峙,丘陵蜿蜒,耕地少得實在可憐——人均耕地面積僅為全國平均水平1/4。福建人常常自嘲:“厝邊百步咧平地攏算稀罕物(家門口百米平地都算稀罕)。”
福建也有優勢:3324公里的海岸線,那可是全國第二長;13.6萬平方公里的海域面積,是全省陸域面積的1.1倍。
福建人是什么性格?愛拼才會贏!那就妥了,西邊山攔,拼!東臨大海,拼!“八閩共念山海經”,曲調悠悠然,昂昂然。
那就說海洋:2024年,海水養殖產量全國第一,人均水產品占有量全國第一,水產品出口量連續12年全國第一……
在高質量開發海洋上,福建打了個樣兒!
向新探索,福建的海更深了
“我阿公那輩人出海,那可真是刀尖上討生活啊!”在泉州祥芝漁港碼頭,漁民陳阿貴一邊整理漁具,一邊跟調研組說起老輩人對大海的恐懼。
陳阿貴今年63歲,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世代打魚為生。
“那時候出海就像賭博,拿命賭呀!老輩人怎么講?‘三寸板內是娘房,三寸板外見閻王。’船板就那么薄薄一層,里頭是家,外頭就是鬼門關。”陳阿貴操著一口濃重的閩南口音,講起來聲情并茂。
“是不是最怕遇上臺風?”調研組問。
“哎喲,遇上大風,那可不驚死個人吶!整個海就跟翻了鍋的滾水一樣,用繩子把自己綁在船上,其他交天公伯!”回憶起那個場景,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喏,五幾年那次,死了多少人啊……”
陳阿貴口中的這場臺風,就是《福建地理志》記載的1959年03號臺風。該臺風襲擊廈漳泉沿海地區,沖毀海堤1700多處,數千艘船只因來不及避風而沉沒。
“現在情況怎么樣?”
“大不一樣嘍!有科技保駕護航。氣象預報準得很,今天什么風,明天什么浪,手機一點就清楚。出不出海心里早有了數!每艘船還裝了定位系統,行到哪,岸頂看得明明白白。”陳阿貴的臉上陰轉晴。
他指了指旁邊漁船上一個一尺見方的盒子:“你們看,這是‘海絲衛星終端’。裝了這個,不僅船上有北斗導航,而且有WiFi,漂在海上也能跟家里視頻聊天。”
正講著,陳阿貴手機響起——船員從海上打來的視頻。畫面里,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站在寬敞的駕駛艙,背后是現代儀器,聲嗓清晰,笑聲爽朗:“今天收獲不錯,我看市場上巴浪魚價格好,一會兒轉去就卸貨!”
掛掉電話,陳阿貴轉頭對調研組感慨:“現在不光知道怎么捕魚,還隨時知道市場上什么價,該往哪里賣。以前出海,是提心吊膽搏性命。現在,是踏踏實實掙票子。”
現今的福建人眼中,海,成了實打實的“聚寶盆”——同樣是13.6萬平方公里的海域,在科技加持下,漁獲翻著倍增長。
從連江定海村碼頭乘船約15分鐘,調研組登上了矗立于海天之間的深遠海智能養殖平臺“乾動1號”。負責人郭建濤站在甲板控制臺前,輕觸手機屏幕,身旁大幕上實時數據躍動:水溫、溶解氧、pH值……
“今天的養殖,早就自動化嘍。兩三人、一部手機,就能養上百噸大黃魚!”他指向遠處,自動投喂機正劃出優美弧線,飼料落水瞬間,水下金燦燦一片。
這座如足球場般巨大的網箱裝有智能轉網系統,可360度旋轉“曬太陽”,網衣自潔、魚群健康,更能抵御17級臺風。
“起網啦——”一聲吆喝響起。調研組循聲望去,只見漁網徐徐升騰,無數大黃魚在網中跳躍,陽光下,金光迸濺。
養殖空間的拓展,提高了海的“利用率”;而優質種源的引進,則大大增強了海的“附加值”。
“快來看看我們的海帶新品:無邊海帶!全國獨一份。”在連江沙澳灣,老漁民吳依嫩扛著剛從筏架收回的海帶,滿臉喜悅地向調研組展示。他手中寬大完整的海帶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深綠的光澤:“以前的海帶,葉邊全是褶,一不小心就會碎成渣。切掉毛邊,浪費起碼三四成吶。現在好了,整片都是寶!”
吳依嫩喜悅的背后,是一場持續數十年的海洋漁業革命。他所提及的“無邊海帶”,是連江育種人“十年磨一劍”的成果。
“全國每3株海帶苗,就有2株是‘連江出品’。”連江縣海洋與漁業局高級工程師王為剛說道。近乎零損耗的葉片成為精深加工的“黃金原料”,成品率飆升35%以上,收益也翻了番。
種苗是水產業的“芯片”。近年來福建大力推進“水產種業振興專項行動計劃”,組建近百個種業創新團隊,年產優質水產種苗2萬億單位,規模居全國首位。如今在這片海域中,海帶、鮑魚、大黃魚三大“王牌”產品良種覆蓋率已超80%。
從搏命出海的愁眉鎖眼,到從容捕撈的悠然自得;從風吹浪打的簡陋漁排,到穩立深海的智能平臺;從碎渣頻出的褶皺海帶,到完整高值的“無邊”新種……向新探索,福建這片海,從未像今天這么深、這么廣!
向綠發力,福建的海更凈了
清晨,寧德官井洋海域,薄霧尚未散盡,幾只漁船正緩緩靠岸,船艙里裝滿了昨夜收獲的大黃魚。
船老大宋向國告訴記者,官井洋海域是重要的大黃魚內灣性產卵場。當地漁民都知道,只要這片海有收成,半年的日子就有著落了。民間流傳著這樣的歌謠:“官井洋,半年糧,黃瓜(大黃魚)叫,漁民笑。”
然而,這片海灣也曾“病”過。
那是十幾年前,人工育苗成功后,大黃魚養殖火得不得了,海面上到處是漁排。宋向國當年也是遠近聞名的大養殖戶:“那時候水好、魚肥,全國的客商都來搶購,誰不心動?能多養一點就多養一點。”
可是漁排越擠,問題就越多。飼料殘渣堆在海底,生活垃圾直接倒進海里。夏天一來,水成了墨綠色,腥臭撲鼻。最可怕的是魚病頻發,白點病一場下來,幾萬斤魚一夜間就全翻了肚皮。“2009年那回,我一家就虧了100多萬元。”宋向國嘆了一口氣。
必須讓負累不堪的海“透口氣”!痛定思痛,當地政府很快行動起來——清海。
可這一“清”,宋向國心里犯起了嘀咕:“拆了網箱,一家老小吃啥?”
縣干部帶著漁業專家,上門講政策、算長遠賬。理講清了、顧慮沒了,宋向國心里亮堂了:“換上環保塑膠網箱,漁排間距大了,潮水暢通,魚病減少。養得少了,產量反而上去了!”
就這樣,一個個“宋向國”拆網箱、治臟污,主動加入到“清海”中來。
海清了,灣凈了,風爽了,生活的路子也寬了。當地發展起精品民宿、海釣、房車露營等項目,讓漁民有了新生計。宋向國的弟弟改行開起了漁家樂,他自己偶爾幫忙接待游客:“休漁期也不怕沒收入了,旅游飯一樣香!”
更大的變化在觀念上。如今休漁期一到,漁民們自覺收網,沒人偷捕,還爭著當起了義務監督員。“大家心里明白:魚撈完了,明天哪還會有魚!得為子孫考慮啊!”宋向國說。
陸海相連,要讓海更清、灣更美,也要從陸地做文章,抓好“全域系統治理”。
在漳州市東山縣東山灣,200多公頃紅樹林綠意蔥蘢,一條木棧道宛如飄帶,舒展在海面之上。間或有幾只白鷺翩然飛過,棲落在枝頭、水畔。
“這景色,看了從眼里舒服到心里!”家住附近礁頭村的村民黃錦波幾乎每天都要來這兒走上一趟。他說,這樣成片成片的紅樹林,已經有好些年不見了。
“早年間,灣里盡是淤泥,哪還有海的樣子?簡直是‘死水灣’。”黃錦波回憶。2019年,附近水質一度降為劣四類,被中央環保督察點名通報。
“病根”,除了養殖污染,與陸上生活污水、工業廢水源源不斷排入灣區也大有關系。沙灘上垃圾堆積,像長了一塊塊牛皮癬……
對癥下藥——除淤泥、造新灘、種紅樹林。幾年工夫,“死水灣”變成了“美景灣”。
為守護好這片碧海銀灘,福建從制度上全方位呵護。
“白海豚!”一聲驚呼劃破清晨的靜謐,把調研組的目光一齊引向船舷左側。晨光映著廈門海滄灣的波光,距離船身約五十米處,一個粉白色的身影輕盈躍出水面,又靈巧地一閃而沒,帶起一串晶瑩水珠。
“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中華白海豚。這家伙稀奇得很,都叫它‘水上大熊貓’。”和調研組一起出海的廈門海事法院行政和生態環境審判庭一級法官鄭新穎說。
獵獵海風中,鄭新穎講起這片海域不久前發生的一段插曲——
2024年5月的一個凌晨,一家物流公司違法將434立方米渣土直接倒進毗鄰中華白海豚保護區的海域!
表面上,這些渣土并非有毒有害物質,但在潮汐和洋流的作用下,它們有可能影響海域循環,進而影響生態系統。
“對此類案件,傳統流程是‘先裁判、后修復’。” 鄭新穎介紹,“可又怎么等得起?!海水流動不息,損害正在擴散,我們必須‘與時間賽跑’!”
針對此類案件,廈門海事法院創新了司法保護模式——“先予修復、訴中追責”。海警局與渣土辦緊急開辟“應急收納通道”,把傾倒的渣土轉運出來,用作市政道路的建材。與此同時,法院請來生態技術調查官和環境專家現場勘驗,指導修復操作。短短幾周,海岸線恢復如初。
向綠發力,福建的制度創新一項接著一項。全國首個海洋碳匯交易服務平臺,就由福建首創。
通俗地說,福建現在的“海洋藍碳交易”就像給大海辦了一張“銀行卡”,把海里的海帶、牡蠣、紅樹林等生物吸收的二氧化碳折算成“存款”(碳匯),誰想抵消自己排出的二氧化碳,就來花錢買這筆“存款”,錢直接打到養海人、護林人的賬戶上,于是“保護海洋就能賺錢”變成了現實。
海帶企業福建億達食品有限公司負責人邱碧香是受益者之一。接受采訪時,她頗為自豪:“公司養殖了3000畝海帶,每年可形成3萬噸的漁業碳匯量,交易后,年年都會有幾十萬元收入。”
向遠而行,福建的海更闊了
“在馬可·波羅游記里,我們泉州港那可是‘東方第一大港’呢!”說起泉州港的歷史,講解員伍雅君的眉眼間透出滿滿的自豪。
這是個禮拜天,位于泉州的福建省世茂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里,伍雅君的講解吸引了一圈又一圈的孩子支棱著耳朵聽。
從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到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舳艫千里的盛況,在福建延續至今。
“泉州交管,23號引水,準備離中燃碼頭!”“引航,拖10纜繩帶好……”伴著清晰明快的口令聲,一級引航員陳百泉敏捷地攀上一艘大山一樣的外籍油輪,接管指揮權,開始又一天高精度的“海上引路”。
泉州港每年需要引領進出港的船舶有近2000艘,陳百泉日常的工作是將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型船舶安全引領進出港。
“世界各地的貨輪越來越多!我剛剛當上引航員的時候,一年大概只要引領100艘船。受益于共建‘一帶一路’,來的大船數量翻了好幾番。建站初期,有6個引航員;現在增加到了22個,還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陳百泉說。
這一盛況,與福建大力發展港口經濟密不可分。
2018年年底,首條以“絲路海運”命名的集裝箱航線在廈門起航。小到茶葉、衣服鞋帽,大到汽車、機械,越來越多本土及周邊地區產品由海上絲路銷往全球。“絲路海運”不僅積極開拓多式聯運物流新通道,大大縮短貨物在途時間,更通過智能集裝箱實時定位、數據互聯等創新方式打造多部門、跨行業的合作范例,實現了物流效率的飛躍。
作為海上絲綢之路核心區,截至目前,福建沿海已擁有福州港、廈門港、湄洲灣港、泉州港四大港口,可常態化靠泊集裝箱船、油船、散貨船等各類世界最大主力船型。今年7月份的數據顯示,全省港口約300條集裝箱班輪航線,每月達2200個航次,通往全球60多個國家和地區。
廈門港東渡港區,海天碼頭前沿立著一塊牌子——“絲路海運始發港”。
“你們猜,一雙福建產的運動鞋,出廠后經海運發往菲律賓,在當地上架銷售,前后需要多少天?”采訪中,福建絲路海運運營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南拋出一個問題。
還沒等調研組回答,他自己先揭開謎底:“在廈門,這個時間已經被控制在一周左右。”
確實,在福建人的眼里,關注的已不僅僅是家門口這片海,印度洋、太平洋、大西洋,他們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海。
走出福建天更闊。以海為媒,與世界對話,“海上福建”的“朋友圈”越來越大。
剛從印度尼西亞回到國內,福建淼天匯食品有限公司總經理林崢嶸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工廠。
“我們在印尼三寶壟市建了座白對蝦養殖廠,蝦苗養滿4個月后就地粗加工,再運到福州深加工,就成了大家熟悉的蝦滑。”
“為什么要在印尼建工廠?”調研組不解。
“這樣能夠降低生產成本,獲得更大的市場空間。‘兩國雙廠’合作模式,于我們來說,收益更大;于印尼來說,能為當地提供更多就業崗位。”林崢嶸毫不掩飾“商業機密”。
最近,林崢嶸又有了新目標——積極加入中印尼“兩國雙園”。“兩國在國境內互設園區。企業入駐園區后,‘出海’更便捷!很多事項由園區‘打包’統一負責,通關時間大大縮減。”
這樣的合作,福建和馬耳他、馬爾代夫、馬來西亞等國都在開展。
600多年前,鄭和船隊從福建啟航,七下西洋,掀開了世界大航海時代的序幕。如今的福建,深水泊位星羅棋布、巨輪云集、貨通全球,更顯“長與物華新”。
從“向海進軍”,到“海上福州”,再到“海上福建”,推進海洋經濟高質量發展,福建,一張藍圖繪到底。
向新探索,向綠發力,向遠而行,福建“藍色引擎”動力澎湃。
向前!向前!向前!劈波斬浪,向海圖強,未來的福建又該會是怎樣的景象?!
(調研組成員:福建日報記者 陳輝宗、張輝、張穎 光明日報記者 高建進、趙斌藝、栗念躍、王忠耀、陳城、馮家照)